2022 保加利亞 E3 長途步道 | Kom Not to Emine
前情提要：2021 年 9 月，當我坐在西西里島的卡塔尼亞戶外酒吧配著 limocello 恍惚時，突然被眼角餘光內不斷切換的幻燈片拉回現實。旅社的朋友挨著手機正在交流旅行照片，我被眼前一連串的美景驚艷，忍不住詢問這是哪裡？GR20，我沒有聽懂，原來是在科西嘉島上的長途步道，傳說中是全歐洲最困難的長途步道。以踏上 GR20 為目標，我選擇先走上保加利亞境內著名的 E3 步道 Kom — Emine 練習，因為我怕弄死自己。
我是一個很相信練習的人。
歐洲長途步道（European long-distance paths），簡稱 E-paths，為 12 條縱橫交錯全歐洲的長途步道網絡（命名方式相當簡易：E1 至 E12），通常為連結該國家已存有的健行步道。構成 E-paths 的條件為必須經過至少三個歐洲國家。
保加利亞境內共有三條 E-paths 經過：E3、E4、E8，其中的 E3 經由葡萄牙、西班牙、法國、比利時、盧森堡、德國、捷克、波蘭、斯洛伐克、匈牙利、羅馬尼亞、保加利亞、土耳其，全長約為 6,950 公里。
保加利亞境內的 E3 稱為 Kom — Emine。從西邊與塞爾維亞交界的山峰 Kom 一路往黑海走到海岬 Emine，總長約為 600公里。保加利亞人對於這條步道的熱愛程度，除了每年夏天旅行社定期組團出發，更有運動員嘗試以不同方式 — 走路或是越野腳踏車 —打破 FKT（已知最快時間）。截至目前為止，以步行完成的最快時間記錄為 4 天 8 小時 27 分鐘 （夏天）以及 9 天 4 小時 51 分鐘（冬天）；以越野腳踏車橫越的最快時間記錄為 2 天 22 小時 4 分鐘。最多橫越的次數紀錄為 25 次。年紀最小的步行者為 9 歲的 Léon Tambourkovski，他花了 21 天的時間走完 Kom — Emine。堪稱是一條國民步道。
即將搬離保加利亞的我，想要有一個深刻的分手儀式（如瑪莉娜）；想要獨自完成一件困難的事情；想要一個人暫時逃離時間無情地推移。
我從今年四月開始準備該健行，預計在離職後以三週的時間走完 Kom — Emine。頭皮好硬、心裡忐忑，畢竟從 2019 年的安娜普納大環狀之後，我就再也沒有走上任何長途步道，遑論是如此的距離並且首度練習紮營。我向我所有的保加利亞朋友宣布我即將走上 Kom — Emine 好讓我沒有機會反悔（只獲得兩種反應：驚恐地請我找個旅伴或是一派輕鬆地對我說 Cool, have fun!）。
也許是宇宙接收到那些訊息，就在預計出發的前兩週，在法國的摯友捎訊息來詢問能否加入我。你要知道，能夠成為朋友不代表能夠成為旅伴；能夠成為旅伴不代表能夠一起走上一段好長的路。我畏懼關係裡的摩擦、妥協與遷就。多年來，我選擇保持距離，以保持關係的和諧。但事實上是關係終究將有摩擦，不論何種關係、時間長短，重點是你選擇與誰一起練習。
獨自練習成為一個心目中更理想的自己如此多年，心想也許是時候練習擁有一個旅伴，練習與他人建立具有意義、深刻的關係。於是在一些心理建設後，我再也不是從 Kom 走到 Emine，而是從一個人走向兩人關係的未知。不論過程與結果如何，在這趟旅途結束後，我們兩個人之間的關係再也不會和出發前相同，無論那代表什麼意思。
「如果吵架怎麼辦？」他問。
「在山上走路不可以分開，如果吵架就去繞一圈冷靜，我在原地等你。」後來事實證明，我們每天都累的跟狗一樣。吵架的時候只能繼續往前走，多走任何無謂的一步都不願意。
帶著練習的心以及走完便與保加利亞說再見的深（絕）情，我們出發了。
「怕把旅伴搞死、也怕無法完成旅程、也怕大雷雨、什麼都怕、怕東怕西的」 — 7/7 日記隨筆
食 | Бира и шкембе
十公斤的背包從我的雙手之間逃脫，從置物架旁滑落擊中我的頭。身後的男人見狀連忙上前幫忙，把我的背包丟上火車置物架。從索菲亞晃著區間車到距離山腳最近的小鎮，我的心情很好。
在 Kom — Emine 的路上像是在玩大富翁一樣，每經過一間山屋，我們總是殷殷期盼今天山屋的樣子、山屋主人的性格以及食物。相似於台灣人，保加利亞人談起自己的食物總是滔滔不絕、充滿驕傲。以下為山上（其實山下也是）標準配備的經典保加利亞菜單。
— 正餐
- 番茄黃瓜沙拉（shopska salad/шопска салата）：全保加利亞人視為理所當然餐桌上必須有的沙拉。
- 牛奶豬肚湯（shkembe/шкембе）：好對台灣人胃口的一道湯品，辣版四神湯但沒有中藥材。務必加入大量蒜頭與辣椒片。保加利亞的解宿醉配方是啤酒配牛奶豬肚湯，到一首有專門唱「星期天早上、啤酒配牛奶豬肚湯」饒舌歌曲的境界。
- 豆子湯／雞肉湯（Боб чорба/пилешки супа）：如果沒有牛奶豬肚湯就只好退而求其次點一些我不太在意到底湯裡面有什麼的湯品。
- 薯條灑白起司（картофи със сирене）：吃完很容易整個人陷入 food coma。
- 扁圓狀肉丸或是長條烤肉（кюфте & кебабче）：幾乎是山上唯一的肉類選擇。
— 早餐
- 保加利亞摺餅（Banitsa/баница）：我本人熱愛。
- 蛋煎白吐司配果醬（пържени филийки）：保加利亞式的法式吐司，我後來在山上吃到很害怕這道早餐，誓言再也不想看到白色麵包。
— 飲品
- 優酪乳 （airan/айран）：我熱愛到不行。優格加水攪和在一起的飲品，務必搭配 Banitsa 一起。經典的保加利亞早餐組合。
- 啤酒（bira/бира）：啤酒在保加利亞所扮演的重要性應該和珍奶之於台灣差不多，有眾多國有啤酒品牌。走完一整天的路累到不行一屁股坐下來就要先來兩瓶啤酒。
- Rakia（ракия）：如果有比啤酒更重要的酒精飲料，那就是 Rakia。保加利亞水果烈酒（似白蘭地），通常以李子或是葡萄釀成，酒精濃度大約 40% — 50%。千萬別買超市的 Rakia，因為好的 Rakia 都是私釀。請務必跟山屋主人詢問購買，他會裝在隨機的芬達或可樂寶特瓶給你，看起來超級可疑的，但在保加利亞你就會知道所有裝在寶特瓶裡面的液體都是上等品質（例如私釀紅酒）（或是你自備寶特瓶，對方就會知道你是專業人士）。請務必指名私釀 domashna Rakia/домашна ракия。
衣 | 裝備清單
— 背包
— 睡眠系統
- Hammock Gear Eco Burrow
- Nemo Switchback
- Sea to Summit Aeros pillow
- GG The One
- MSR Groundhog
— 背負衣物
- 底層保暖、中層羽絨、外層防水夾克 BD StormLine Stretch Rain Shell
- 登山杖 Black Diamond Women’s Trail
- 登山鞋 LOWA Renegade GTX Mid
— 電子產品
- Nitecore nb10000
- Petzl TIKKA Headlamp
- Garmin inReach Mini 2
- GoPro 10
— 炊具
- WindMaster Stove
- TOAKS 750ml & 375ml
— 其他
- 瑞士刀、防曬、衛生紙、衛生用品
基礎重量約 6 公斤。
Kom — Emine 可以完全倚賴沿途的山屋住宿與食物完成，無須自備帳篷、食物與炊具。由於預算考量（山屋過夜價格一晚約 20-25 leva、10–12歐元）、自備帳篷的彈性再加上野營是我想要練習的事情，此行便把完整的家當都帶上了。
「人好像總得知道有個結束才會記得去珍惜。」 — 日記隨筆
住 | 星星堆滿天
我們沿路以山屋搭配帳篷的形式完成，自己很喜歡如此的搭配。一來可以體驗到山屋的熱情與美妙的食物，二來帳篷提供我們很大的移動彈性。
山上是英文不太管用的地方，我的保加利亞文程度大約三歲孩子，足以用單字點餐跟告知對方我需要什麼。每天抵達山屋前我會請我的保加利亞摯友去電預約食物與床位（如需要），告知對方有人即將拜訪，因為山屋並不是隨時都有人駐紮，而熱門的山屋經常在夏季週末客滿。Six Pairs of Boots: Spain to Cyprus on the E4 Trail 的作者 John Pucknell 在行經保加利亞段時使用 Bulguides 幫忙打電話預約山屋以及基本翻譯協助。不過我想在出發前寫下幾個實用的單字與句子，沿途請山屋主人協助也是沒有問題的。
「我想日子是需要刻意經營某些盲目的浪漫，否則容易全盤輸走。」 — 日記隨筆
行 | 追馬子的男人
大約在三、四天後，我們意識到以三週走完六百公里的速度對我們來說實在是過於挑戰。考量到整趟路途的地勢起伏、身心健康以及未來還想要跟旅伴繼續維持友誼關係，在一陣掙扎後（只有我），我提議在原訂的時間內走到保加利亞著名的地標 Buzludzha Monument （約為路途的一半）就下山搭車去黑海躺在沙灘上。
在那之後，我花了整整一天的時間，在路途上詢問自己為什麼而來、為什麼而走、所謂的徒步健行對我來說是什麼意思。
所謂的抵達終點是什麼意思？那是誰的終點？
路段：
- Sofia — Berkovitsa（區間慢車）
- Berkovitsa — Kom — Petrohan（27.68km、升降 1691m）
- Petrohan — Proboivitsa（15.76km、升降 393 m）
- Proboivitsa — Lakanik — Trastena（21.33km、升降 824m）
- Trastena — Leskova（21.51km、升降 518m）
- Leskova — Murgash（24.54km、升降 676m）
- Murgash — Vintiya（19.67km、升降 299m）
- Vintiya — Chavdar （18.5km、升降 515m）
- Chavdar — Kashana（15.14km、升降 467m）
- Kashana — Momina Polyana（18.7km、升降 884m）
- Momina Polyana — Vezhen（19.2km、升降 803m）
- Vezhen — Kozya Stena（17.57km、升降 702m）
- Kozya Stena — Dobrila（25.3km、升降 760m）
- Dobrila — Botev（14.2km、升降 948m）
- Botev — Mazalat（22.15+unknown km as my phone died、升降 830m）
- Mazalat — Buzludzha（32.82km、升降 819m）
參考健行書：Kom-Emine guidebook，包含各路段距離、升降細節與山屋聯絡資訊。沿途指標清楚，使用 Gaia GPS 導航。
「在山的面前學習臣服
臣服於
五體投地的臣服」 — 日記隨筆
育 | Yeah I saw sparks
我怎麼可以流淚呢？在阿 May 心裡，我可是個很酷的男人。
於是金城武去跑步，因為跑步可以將身體的水份蒸發掉。走路，同樣也能將身體的水份蒸發掉。315公里，大約是我們一起走過的距離。
我在路上哭了兩次。
悲傷時走路是一件很符合身體感的事情。每當情緒強烈時，身體反射性地便想離開。當爸爸說出很傷人的話、當伴侶正在結束關係、當身體被陌生人觸摸，我走去公園、走在高速公路上、走出家門，走到一個不再感到受傷的地方，物理與心理上皆是。離開，在此眼裡，是個半主動半被迫的選擇。只是當你本來就走在路上時，離開反而使你離目的地又更近一步。就像彭康為開始在我家清冰箱煮飯一樣，有些東西因為和他人一起旅行而被翻箱倒櫃地清出來，那些我不想再去碰的東西。相識多年的摯友捎信寫道，讀我的文字，鋒芒漸漸收了起來，磨圓的謙遜有一種海量。
「最柔軟不安全的地方
要記得寫出來」跌死冷死摔死累死餓死氣死，不管怎麼死法，我都怕彭康為在山上死掉。帶第一次上山的人走好長的路，勇氣和愚昧有時只有一線之隔。是你自己說要來的，我絕對說不出這種置身事外的話，只好置身事內，也許有點太內側。身體真的會碎開，如果旅伴在我眼前發生什麼事情。到底是該為這份壓力感到無比辛苦，還是為自己仍有在乎的能力感到無比開心？我也曾經很在乎啊，離開的推力才會這麼大，因為我感受不到你也一樣在乎我。
「不是帶，是一起來」講十次才慢慢記得。在乎是一件很沒有安全感的事情。恐懼在彭康為踏出每一步後化為過於真實的現實，字句從山谷的那一邊反彈回來。當對方沒有接住你的在乎，身體會記起每一次沒有被接住的片段。
我想到那些看似隨便就可以離開我的人。情感上的疏離，陪伴上的遠離。你得知道，你只是不願意去想起罷了。我們不都是這個樣子？懷著傷痛與不安全感一步一步往前進。奇怪的是，越走，心中的傷痛彷彿透過身體遺留在腳下的每一步。身體越累的時候，頭腦越不再抵抗。在山的面前學習五體投地的臣服，所以我一直哭，邊走邊哭，眼淚撐起那份被翻箱倒櫃地清出來的海量，你可以選擇置之不理或是仔細觀看每一樣東西。每一次的書寫和每一次的移動都是為了試圖將自己整理好再走向對方，走向任何想去的地方。
到底是因為這份受傷而離開，還是因為不喜歡那個很在乎的自己而離開？我是離開了你，還是離開了自己？
在 Authentic Movement 當中，動者臣服於感受、經驗與存在，透過動作即興練習自我的身心整合；觀者，通常為治療師，則提供動者一個開放安全的空間。在連續陡上坡彷彿一世紀之久之後，我倒在山丘頂上中場休息，後來跟上的彭康為跨過我的身體，用自己的影子擋住我臉上豔陽的那一刻，我才意識到所謂的臣服還有一段很深的距離要走。
原來被觀看傷痛也不是一件如此羞恥的事情。
「受傷使你冷靜，使你細思你由何處來，應往何處去；如果再度失足，你會自己爬起來，再往前走。」《激流與倒影》
吸氣吐氣，海水深不見底。
— 寫於 8 月 3 日
樂 | 從西瓜裡挖開一段不再是獨處的時間放在一旁
「為了去看一些很遠的風景而練習。為了去到一些內在不曾走到的地方練習。」 — 日記隨筆
「好想回台灣的家，什麼事情是非做不可？沒有。但我想要擁有一些非做不可的事情就像有人會希望在他們的生命裡非我不可一樣。當我們都想被選擇時，必須先去做非此不可的選擇以明白你這個人基本上就是由一連串選擇而形成的有機體。」 — 日記隨筆
後記：
這個夏天好像做了五百件事情。
走完三百公里後，我繼續前往克里特島與愛丁堡旅行；旅伴回到馬賽準備搬家到康城。我也在夏秋之際，從索菲亞搬到海德堡，成為一名研究生。後來每當我回想起這段路途，總是不太相信竟然有人願意陪我走上好長一段辛苦的路，途中數度覺得旅伴要死掉了。心情和三年前在尼泊爾走路時很不一樣，但還是一樣喜歡山、喜歡走路、喜歡花很長很長的時間做好一件事情。
往回看，還好當時還是繼續走下去了。
那是一份奢華，能夠在日子裡挪出一段時間安靜地上山走路，置身於綿延的山巒中，身邊有另一雙腳欲前往相同的地點，心中只有五體投地的感恩與珍惜。之後我經常回溯這段路途，好似在顯微鏡底下校對出日常不存在的時間感、身體感與生命中重要的事情：你要活下來、身邊的旅伴要活下來。
除此之外、我們一無所有、也無須所有。
謝謝好人好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