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 Annapurna Circuit Trek | 安娜普納環狀健行 三部曲 | 首

Shang-Chin Kao
10 min readOct 16, 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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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w can you mend a broken heart? You go to Annapurna. | Photo credit: Chin

安娜普納山巒(Annapurna massif)中的主峰為世界第十高峰;梵文裡anna代表食物,purna則為滿,意指豐收。安娜普納,很美的名字。

拿回寄存的行李,我將所有電子產品打開過一輪,確保都沒問題才能安心去盥洗。我走進浴室花了很久的時間感受身體,水落在皮膚上的觸感。在山上礙於水溫或是沒有電力,已經許久沒有好好檢視自己的身體。肌膚的顏色、肌肉的紋理與質地皆有改變,兩個禮拜的身體變化從呼吸速度到肌肉收縮程度幅度之明顯讓我驚訝。我繼續花了一點時間去角質、清除多餘的體毛,深深地、好好地為自己的身體清潔一番,再有意識地透過身體乳液撫摸全身大片肌膚。

好好地感受完包覆全身的肌膚,深切地意識到這就是我所擁有的;身體、心智、靈魂。除這三者,我皆一無所有。回到原點,突然感到有股東西在心裡生長,是什麼我並不知道,只有時間才會孕育結果。

什麼事物改變了,什麼原封不動的依存著,我並不知道。獨旅邁入第七個年頭。七年前,夢見欲和看不清輪廓的愛人私奔尼泊爾,我請對方等我,我得回家鄉一趟,在現實生活中這一等就是七年;七年後,我帶自己來尼泊爾走很久的路。

Manang | Photo credit: Chin

「人類唯一真正天生的性質就是好奇。」-《 身體的智慧》費登奎斯

3310m,口呼著白煙

你知道以前的人是如何測量山的高度嗎? 他們先選擇地上的兩點,利用三角函數算出最高點與地平面的距離。

我從來不是一個嚮往登高的人。山與海,永遠選擇海,卻不諳水性。自小便畏懼大海的浩瀚,常幻想著自己被大海吞噬淹沒的畫面。第一次登高,許多挨著爐火度過的早晨。將前一天的濕冷未乾的衣服攤開來在爐火旁邊烤著,配上熱茶等待新鮮現做的早餐。溼度的變化最先出現在鼻腔內,沾著血的面紙告訴我好好呼吸將越顯珍貴。空氣中混雜著柴火、熱茶與食物的氣味,真不知道沒有廚房、沒有爐火的地方要如何稱得上一個家,我們往往選擇在廚房的火堆旁端著盤子吃飯。

Upper Pisang | Photo credit: Chin

4620m,我想我十分愛你

暫別旅舍年僅十九歲的尼泊爾男孩,一手包辦旅舍的烹煮、接待到結帳的他,曾待在印度一年學習印度料理。我坐在廚房看著他旋轉著忙來忙去,就身體如此俐落的姿態而言,不像是他的年紀。我們五點起床,六點整裝出發為了搶先晴朗的天氣,我卻感到臉頰和四肢末端的刺麻感,每一步我都感到些微暈眩。

「我覺得我走不上去。」

旅伴G只問我呼吸是否順暢,便丟下一句「如果四千上不去,妳要怎麼走過隘口?」環狀最高點,旅人稱之the pass。

我坐在石頭上心想幹嘛告訴我廢話,難道半途而廢不是一個人生選項嗎,是誰規定每件事情都務必有始有終呢。我吞下一顆丹木斯,非常緩慢地拾起登山杖再一步一步緩慢地往上前進,我的眼淚也慢慢落下來。

起霧了。

猶記得當時的我是多麼渴望她可以溫柔地告訴我,做不到沒關係,放棄也沒有關係,盡妳最大所能便足矣;如同我也渴望在生命中聽到身旁的人如此告訴我,如同我渴望聽見自己對自己說道;因為往往只有自己在逼迫自己繼續往前走。

那段路僅有六公里,卻花了我四個半小時,爬升高度超過一千公尺。

Ice Lake | Photo credit: Grissi

我想我是非常願意去愛的人;如此願意我走上如此困難的路。

出發前不知道從哪冒出來兩隻身上沾滿花草植物、長毛打結的快樂小狗。一黑一灰,就這樣跟著我非常緩慢地走了四個半小時到山上,再陪我走兩個小時下山 | Photo credit: Chin
你看我走多慢,慢到牠還睡一下,現代龜兔賽跑 | Photo credit: Chin

我很難以筆墨形容,當以為自己辦不到最後卻還是非常緩慢、難受的抵達是什麼感受。談不上一絲幸福或是快樂感,只覺得如此難受,登頂也只是剛剛好。若真的要論幸福,狗狗的相伴還比較讓我倍感欣慰;有好幾次我心想有完沒完,竟然還沒到。在雲霧的相襯之下,在湖邊低頭吃草的馬兒顯得相當飄渺不真實;髦牛的話,外型很時尚,但牛屎比住在山下的牛還大又臭。

Ice Lake | Photo credit: Chin

4150m,白色聖誕節

左邊是山谷,右邊是後土石流地區,小徑只容許一個人通過,到底要走去哪裡、山的最裡面嗎? 天空開始落下雨水,我不敢停下來,怕一停下來就再也走不到了。植披越來越貧瘠,那一天我們走了十五公里,濕冷又疲憊,直接走進唯一有煙囪而且還冒著煙的旅舍。

On the way to Tilicho Lake | Photo credit: Chin

脫下衣物鞋襪,我們緊緊挨著火無法離開。火爐旁圍著一大群尼泊爾挑夫玩著撲克牌賭著錢。無事可做,我觀察著他們的玩法,原來只是純粹的比大小,並無牌技可言。坐在對面的德國男子聘請了嚮導挑夫各一名,談吐普通,空氣著實冰冷無趣。

Tilicho Lake是榜上有名的高山湖,位於海拔4920m。走了十五公里只為了抵達基地營,隔天清早再走三個小時登湖。2007年一群波蘭實驗家嘗試在高海拔湖中潛水測試人體對此之反應,他們選定了Tilicho Lake,最後潛入30公尺深,留下一支蛙鞋在旅舍牆上作為世界記錄代表物。

百無聊賴,我用英文詢問挑夫我可不可以玩一局,賭最少錢。有些人抬起頭很有興趣地看著我,有幾個搖搖頭,後來我拿出100盧比,押50,輸100。大富翁前進五步,與當地人賭博損失150,賭局只維持三十秒就結束了。

依舊百無聊賴,好冷。

基地營的旅舍老闆驕傲地提供的熱水澡是在海拔四千公尺高的荒原中,蓋一個顯然木板不夠用、漏洞百出的小小木頭隔間,連結著紅色瓦斯桶。百思不得其解,怎麼會有人想在這樣的環境下洗澡,我如果是熊早就冬眠六個月。床鋪上的棉被彷彿有人剛剛把它放進冷水裡再拿出來給我們蓋,我穿上所有能穿的衣服、毛帽、羊毛襪,睡前不忘把腿拉在牆上,聽著為數不多的離線收聽歌單,眼前一片漆黑。

「這裡比阿拉斯加更像是世界的盡頭。」我心想。

On the way to Tilicho Lake | Photo credit: Chin

斗大的雨滴聲徹夜未眠,那是少數幾個我認為非常困難的早晨。我泡了自備的兩包麥片粥便整裝出發,德國男子與嚮導選擇留在屋內繼續觀察天候。爬升十分鐘後,斗大的雨滴變成雪花片片落下。

眼前一片茫白。

不一會,我們陸續碰上折返的人,全都因為前方天候與路況不佳折返。我的信心喪失一半,身為熱帶島嶼子民,我對雪相當陌生,並沒有信心在如此惡劣的天候前進,我開始感到不確定。我們再繼續前進半小時,直到最後幾位女孩都紛紛掉頭、直到路上只剩下我們、直到雪淹沒了小徑,再也分辨不出來哪裡是可以行走的方向。

「我們回去吧。」

On the way to Tilicho Lake | Photo credit: Chin

我們嘗試與每位旅人交換資訊,評估到底該不該繼續往上走。直到最後,我說我們回去吧,G繼續往前再多走了好幾步,我獨自站在茫茫雪中等她許久。我知道比起我,她是一個更好強的女人,最後,她還是回來了。

空氣很冷,但有的是更多不甘心。

Tilicho Lake位於環狀路線的分支上,也就是說我們並沒有往隘口前進而是花了兩天來回前往這座高山湖,卻在最後一刻掉頭了。我們決定離開是因為這是當下看似最好的選擇;天氣並不保證會好起來,即便好起來,融雪狀況的變數太大,路程有三個小時,我們沒有把握,我沒有把握。

那天的我五點起床,在雪中折騰了一番;上午十點決定離開基地營,後面有上不去的湖泊,前面得再度經過後土石流地區才能抵達今天落腳處,我紛紛回頭看了好多次,心想離開真的是對的選擇嗎。

我不知道,我也永遠都不會知道。

On the way to Tilicho Lake | Photo credit: Chin

3900m,台灣女人

天氣沿著我們離開基地營漸漸好轉起來。我把全身洗乾淨,再把衣服洗好通通晾在太陽底下。我曬著陽光,感到一絲美好;已經許久沒有如此感受到陽光了。

我和G的相遇很可愛。

從加德滿都前往波卡拉的早班巴士中,她就坐在不遠之處,我看著她一派舒服自在地戴著耳機獨旅,心想我遲早會和這個女人談起天,因為她感覺是位氣場相似的人。然後這一場談天一直到兩天後,我因為提款卡出問題遲了一天出發,在搭乘前往健行起點的巴士上才真正發生。

她就坐在我的隔壁座位,來自阿根廷,在印度獨旅至今八個月。獨旅女人相遇,我們便同意試著結伴。後來我才意識到在健行中同行與旅行不同的是得把雙方的步伐速度算進去,不同速度的人難以走在一起,雙方都會很痛苦。幸好,我們步伐相似,幽默感的速度一樣快。某天下午我們吃完高山烘焙坊中的美妙肉桂捲後,她大喊她可以揹兩個背包去爬聖母峰了,前面一個後面一個。我不行喔,我要別人揹我上聖母峰。在接近一個早該穩定下來的不惑之年,辭了會計師一職,不帶有關係地開始獨旅,這女人很有她的生存之道,也足夠強勢。

Upper Khangsar | Photo credit: Chin

約莫是在這個時候遇見台灣女人的。在我心滿意足地從基地營返回人間正在享受久違的陽光,便注意到在她背包套上的正體中文,我心想在環狀上的所有台灣女人都在這裡了。

W和我是站在光譜兩端的兩個台灣女人;她少見多怪的事情很多、叛逆來得晚,最叛逆是兩個月前在接近不惑之年離家來到尼泊爾流浪、打開食物會先遞給旁邊的人吃,最後才輪給自己、背包大概有兩座山重、常常提供他人沒有提出需要的幫助。關於最後這點我看見很多台灣人的樣子。

她的英文不好,在加德滿都漫無目的地活著的時候,常常和中國人混在一起,於是告訴我一些中國人難以置信的行逕以及如何在加德滿都生存。從斤斤計較飯錢到與旅舍老闆搏鬥飲用水,我很難理解她為什麼選擇待在一個明顯對自己不舒適的情況下卻不離開。最後她遇到西班牙女人V,據她的說法是V拯救了她,帶著她來走路。V帶著一半祕魯血統,蓬亂的捲髮,在陽光下好美。四個獨旅的女人相遇,西文說得快,中文也說得很快。

Yak Kharka | Photo credit: Chin

那天下午低斜的陽光灑在我的臉上,身子和肚子都暖了,看著對桌兩位新旅伴充滿熱度以各自母語闡述一路上的心情與感受,我便意識到唯有分享的當下這份情緒才充足且充分;沒有人能夠真正與你的情感感同身受,但只有分享的當下才會將這份距離縮到最短。

我很高興終於有人聽得懂您娘到底是什麼意思了。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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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hang-Chin Kao
Shang-Chin Kao

Written by Shang-Chin Kao

I was first dancing, then traveling, and then writ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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