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n Solitude: Untitled (2)
回來之後,花了很多時間閱讀。欲使用回來一詞,首先你必須離開。
離開一個人在索菲亞小公寓的獨居生活,我去了一趟南法。在整場疫情的時間下,第一次與老朋友相見,短暫搬入了與他人同居的時空。回來之後,哪也不想去、誰也不想見;除了練身體,因為練身體的時候不需要說話。有時,人們難以理解移動對一個人所能帶來的影響;空氣裡的味道,溫度,聲音韻律,顏色,身體與身體的距離,身體與世界的距離,這些都足以令人駐足許久,亦或是感到困惑。
夏天來臨之際,過了一個生日,異鄉生活來不及抵擋地邁入第二年。
閱讀的書籍是She Said: Breaking the Sexual Harassment Story That Helped Ignite a Movement (性、謊言、吹哨者)。沉重嗎?一點也不,沉重一詞是留給不願面對的人所使用的。作為一名女性,世界是不太可能把妳訓練的乖巧溫順;除非妳足不出戶或是一直被安穩地保護。人們教導妳要為自己出頭,卻放任濫用權力的人大搖大擺。只要你願意留心,無須大費周章前往好萊塢為知名製作人工作也能夠經歷以權力霸凌你的人。到頭來,書中寫下一句:「即便在最後關頭,比起這些女性所經歷的過往,他們似乎更關心公司的名聲與後續發展。」
在寫下一段爭執的發生後,我收到的回信結語是:「我們非常抱歉您所遭遇的事件,希望這不會影響妳未來參與我們的活動。」我這輩子從來沒有被這種態度對待過,但他們比較在乎我會不會繼續去派對。
性別只是第一層,剝開後叫做權力不對等;而人們似乎習慣了這樣的世界。
火柴盒 菸草 高腳杯 菸灰 附著在玻璃杯上的水珠
離開之際,他站在月台上看著我許久;我想不起來,上一次有人這樣看著我離開是什麼時候。打從有記憶以來,總是有一個檻;舞蹈教室的騎樓到舞蹈地板、手扶梯門口到移動的列車、臨停接送到機艙門口。總是有一個縫隙存在於我從兩個人變成一個人卻還沒真正離開一個地方的時候,於是我得一個人走在那條縫隙之中。
獨自卻還沒有離開,沒有任何人親眼目睹離開的發生。到頭來,世界的重量迫使你看向生活裡微小的事物。我帶著獨自征服一座陌生城市的心意抵達,現在心意已到,下一步該往哪裡去。
巴黎好吵。
連續移動了十二個小時後,我從索菲亞來到巴黎的中式燒烤吃到飽。看著久違的成群亞洲臉孔講著我可以理解的字句,思緒還留在索菲亞,身體也跟不上。原本預計在巴黎機場先跳一支舞的計劃也因為移動的疲倦作罷。我回想起從浦甘移動回嘉義民雄的路上,我花了整整二十四個小時才抵達,腳踩著還沾染著浦甘紅土的螢光綠塑膠拖鞋走進灰色水泥地。當時的我一坐上任何交通工具就可以馬上睡著,下車後再精神奕奕地找路回家、思索人生與自我。幾年之後,一有聲響動靜就睡不好;身分不再是獨旅者,而是游牧工作者。
人們沒告訴你獨居是會如何改變你的身體與世界應對的方式。
我和我的治療師提到,拜訪一個陌生人的家裡對我來說是一件資訊量很大的事情。從鞋子擺放的樣子到盥洗用品,每一個物件都透露出關於這個人的一小部分,從家裡移動的軌跡到平常擺在洗手台上最常拿取的用品。我總是花上很多時間消化這個世界。離開一個難以承受的地方,再踏入另外一個;如此來回重複著,直到撫平自己活著的皺褶,像雙手滑過一張重新展開的紙張。
重新展開。
將近五百天沒有回家了,還是一點也不想家,因為那裡沒有我想要尋找的東西。但如同所有正在尋找的人,其實大部分的時候是無所適從、不知所措的,並不真正篤定地知道在找尋什麼。所謂的追尋,也只不過是容許自己思索、困惑、嘗試、失敗。
欲使用回來一詞,首先你必須離開;離開之後,才足以明白最想回去的地方在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