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n Solitude: I’m Pretty When I Cry
歲末將至,不免俗地需要回頭檢視貳零貳零,人類歷史中特別的一年。對我來說也是相當特別、願意把頭髮留長的一年。但是深刻的情感要輕輕的說,我想寫下很輕很輕的文字,輕到會以歲末將至開頭。
今年算是相當平安地渡過,終於完成畢業後一直想要到異鄉長居的心願。如果硬要細數,就屬不小心扭到三次腳踝最為嚴重。第一次出於疏忽,但後兩次是因為做負重訓練,準備踩下高低差時,腳掌因尚未習慣身體重量的改變而扭傷,哪怕僅有五公斤,身體的慣性頑固,一推即倒。
習慣一直是我很害怕的事情。
我在意識到男性凝視之後才開始意識什麼是作為一名女人;在意識到人們以不同的方式看待亞洲人之後才開始學習作為一名台灣人。保加利亞是一個很白的社會。即便如此,看見黑人的次數還是比亞洲人多上兩次,前者的次數大概也只有五次。外來者的身份讓我書寫下許多文字,偶爾也讓我力不從心。
我遇見很多好人,那是在異鄉中再幸運也不過的事情了。經理主動提議可以讓我在台灣遠端工作,如果希望回家久一點。索菲亞和高雄的距離大約是八千八百公里,但情感距離不遠。善良的人、溫柔的人、令人動情的人,像是走過一條大道,有隻隱形的手拍著大道上的人的肩膀、回頭指著說:幫我好好照顧這個正在走過的異鄉人。
我沒有間斷每天早晨的瑜伽和冥想練習,有戒斷買酒擺在桌下或是煩躁就想捲菸的習慣,但還是在滿腹威士忌下,蹲在路邊尿尿或是吻上喜歡的人。也許這是今年最驕傲的成就,我說全部的事情。
我幫自己在異鄉蓋了一座家,小小的、肉眼看不見,家的意象是令人心安的範圍,俗稱的舒適圈。
在異鄉生活彷彿檢視過去這幾年旅行的成效,把妳一股腦頭下腳上地抓起來,高速甩動五分鐘,看看哪個環節還不夠強壯,螺絲急欲鬆脫掉落,我聽說他們是如此測試BMW模型的。但我還不知道作為一個人(而不是一輛車),強壯是什麼意思。
說來矯情,但事情好像會自己落入對的位置。歐巴馬夫妻很喜歡講重力(gravity)這兩個字,那股好好抓住你踩在地上的力量。歐巴馬總統在訪談中提到,任期八年裡,那股重力來自於每天晚上準時走到白宮二樓和他的家人用晚餐。餐桌上沒人在乎他今天渡過多少生死交關或是豐功偉業,他常常是被冷落的那一個,因為他的笑話女兒和太太都不太買單,談論完班上男生才會輪到爸爸。他說這會提醒你,你到底在為了什麼努力。
那股重力是從尼泊爾離開後才意識到,原來身體是你最好的家。帶著從尼泊爾及印度學習到的身體來到異鄉,好似帶著最令人心安的錨遠行。也許早一點沒有這番定力,晚一點就沒有機會遠行。但這都只是也許,沒有人能知道另一個選擇會是什麼樣子。我們無法踩進同一條河流兩次。當然身體裡始終帶著那份孤獨與悲傷。說來奇怪,但那彷彿才是身體裡的平衡儀。因為唯有意識到孤獨才能夠停止向外尋求進而向內觀看,而那份悲傷則是意識到孤獨作為人的預設值,我們卻具有與他人建構關係的能力與直覺,終其與之抗衡。
所有的努力也只不過是希望拿著這殼身軀好好地去感受與反思,在有限的時間裡看盡有限的事物。在浪流之中,學習好好站穩;如果不願踩進浪裡,便無從得知我是誰、抓著我的重力是什麼。舉凡男人、女人、台灣人、保加利亞人,我們都先是一個人才被分類為什麼人。在標籤之前,骨肉靈。
即便還是有被氣哭的時候,出於離家後而失去的理所當然,出於本性倔強,出於失去平衡,真的是被氣、到哭的那股喪氣和不甘心。但爽快哭完一回之後就會發現原來哭的時候也是充滿力量、眼淚是珍珠、拉娜德芮唱著「因為我哭的時候很漂亮。」
有鑑於在異鄉照顧自己已經有夠多事情要做了,年末的聖誕假期完全沒有力氣做任何計畫。2020的最後一個心願就是希望可以在冬天結束前在索菲亞憑空做出桂冠芝麻湯圓,選芝麻是因為我沒有很喜歡花生口味,其他口味就先不要逼我了。第一步得從炒芝麻開始,因為這裡沒有賣芝麻粉。離家後才是尋根之旅的開始。
說到嘴角有沫,也只是想表述感激之情。感激在這一年還是好好地活下來了;感激不只活下來,還活得心安理得。即便搖晃,還是願意試圖站穩,遇見其他也試圖站穩但願意扶妳一把的人。
保持謙卑,保持良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