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dinburgh | 城堡、羊雜碎、鷗行之處

Shang-Chin Kao
14 min readSep 11, 2022
Edinburgh Old Town

鹿特丹的十一月午後,我們以三、四個人為一組在教室練習動作觀看與描述。坐落在教室的最前緣,我的夥伴輪流在幾步之外的距離,彷彿自成一個隱形的圓圈移動。輪到我的時候,我走到圓圈以外的教室中間,側著身開始緩慢地移動,也許是因為我需要一點距離才得以誠實。結束後,同伴告訴我,因為觀看距離被拉遠,他得稍微將身體往前傾,脖子拉長、抬起下巴才看得清楚。

聽王鷗行(Ocean Vuong)說話的時候就是這種感覺。說話的方式與用字遣詞都相當輕柔,輕柔到你下意識想挺直腰桿,好聽見他說的每一字每一句。被 Sunday Times 評為美國最值得關注的詩人之一,王鷗行談起自己的身份卻以「句子的學徒」(the apprentice of the sentence)自稱。

誠實的另一個名字是脆弱。

「我可以有一個擁抱嗎?」

「什麼?」手拿磨砂機的我,因為噪音得停下來把機器關掉。那天稍早,大衛才剛一股腦地跟我傾訴完他的感情問題。那是我們相識的第五天,如果你問我,我是覺得有點太快了。那是我在大衛家換宿的第三天,好存活過房價過高的愛丁堡。

「你想吃冰淇淋嗎?」放開彼此後,我問他。人家說,老人家跟小孩一樣,我想沒有什麼事情是冰淇淋解決不了的。他笑了,叮囑不喜歡草莓或是薄荷口味。那天稍早,大衛跟我說我們得先願意展現脆弱,才得以去愛。他不太確定要如何繼續去愛同住在一個屋簷下卻不願意展現脆弱的女人。她的冰冷讓我很害怕,他如此說道。

「我們說墜入愛河嘛,那墜就是一個很脆弱的事情啊。」我只是靜靜地聆聽,因為展現脆弱不是我擅長的事情。

那天下午,我磨亮了大衛家浴室的木頭踢腳板。我想像未來也許有機會如此慢慢磨亮自己的家,二手購入,自己改造;如果屆時我們還沒有被能源危機、保守極右派、戰爭、父權、氣候變遷壓死的話。

「我收到一封簡訊,聽起來是她的朋友正在幫她找另外一個人愛。」所以我們坐在酒吧喝著 Old Jock 直到天色暗下來之後才回家,像兩個翹家的青少年。

我不太讀詩。近幾年的書單大多為非虛構作品(Non-fiction)、自傳與回憶錄,直到我讀了由詩人寫的小說 On Earth We’re Briefly Gorgeous,我才意識到我好像錯過了些什麼。

"The work of writing is the practice of care. And I think care is anger improved."

我從 Gilded Balloon Patter Hoose 一路跑到 Central Hall,因為 Google 地圖上說兩點之間走路的距離是 16 分鐘,所以 6:40 結束的演出應該趕得上王鷗行在七點開始的論壇,只是我忘記算到上一個演出延遲結束之後該狂奔的速度為多少。我近乎虔誠地來到愛丁堡,深怕錯過每一個佳評如潮的藝穗節演出或是任何一個有頭有臉的作家論壇。場內座無虛席,我滿身大汗地躲過工作人員前往二樓的指引,鑽進一樓的位置。

王鷗行說話的時候,不太注視與談人的雙眼。

傍晚的愛丁堡街上充斥著人群的喧鬧聲與滿地的垃圾,習以為常的罷工讓人們僅是把喝完的飲料罐再放上早已滿出來的垃圾桶周圍,黑袋打包的垃圾堆疊到愛丁堡著名的窄巷頂端。一群男孩在我身邊嘻笑,推擠之間,我認出曾經看過他在 Royal Mile 的演出(你是不是在 Royal Mile 彈吉他、你一直、叫人家買你的專輯),他因為被認出來很開心,馬上轉頭跟他的朋友轉述我們的對話。他告訴我他們都是街頭藝人,但這位 — 我們眼前正在看的這位 — 才是真正的大師,所有街頭藝人都甘拜下風。他的臉很好看,稚氣,準備好受傷的青澀。一看就覺得如果談起戀愛很有可能會陷入一場 Toxic Relationship — 但他會因此寫出好幾首歌來 — 的那種音樂家。破碎的人是難以掩藏的,我們不都是。

Edinburgh Old Town

「謝謝妳沒有評論我,我幾乎覺得羞恥告訴妳這些事情。」大衛說。

我怎麼可能沒有在心中作出評論,我可是活生生的人啊。只是我明白我的價值判斷跟你一點關係都沒有。這個世界已經充斥太多無謂的批評,我們不需要再讓彼此的日子更加難受。我們需要的是與痛苦共處,更美好的是,有人跟我們一起與痛苦共處而不告訴我應該做什麼。

那天晚上大衛很晚才回家,隔天早上一問原來在朋友家徹夜抽大麻。原來心碎的人長得都一樣,不論年紀。

歷經2020停辦、2021縮減規模,今年終於得以親身經歷實體的愛丁堡藝穗節,全身細胞都感到無比快樂,五體投地的心存感激。以下為今年觀賞的演出,每個作品都有個人喜愛與欣賞的部分。以劇本編排、題材、演員表現來說,Project Dictator 是本次最令我驚艷的演出。依照觀看時間順序列出。

  1. Taiwan Season: Tomato — 台灣、肢體
  2. Sarah Keyworth: Lost Boy — 英國、單人喜劇脫口
  3. Viva Your Vulva: The Hole Story — 英國、單人喜劇脫口
  4. Project Dictator — 英國、小丑戲劇
  5. Runners — 捷克、肢體馬戲與口述文字
  6. This is Not a Show About Hong Kong — 英國、舞蹈劇場
  7. Casting Off — 澳洲、全女子馬戲與口述文字
  8. Eve: All About Her — 英國、獨角戲
  9. Receptionists — 芬蘭、肢體、小丑
  10. SK Shlomo: Breathe: The Play That Becomes a Rave — 英國、獨角戲
2022 Edinburgh Fringe Festival: Casting Off

Laura Bates 和 Winnie M Li 在台上形成有趣的對比。

Laura 顯然對於這種場合再熟悉不過,姿態落落大方。相對來說 Winnie 顯得拘謹,她的身體語言給我一種她不習慣被觀看的感覺,對談的時候也不如 Laura 包裝得流暢完好,但是她的眼睛可以看穿你。後來我才知道 Winnie 二十幾歲的時候,曾經獨自在愛爾蘭健行時被強暴。事後根據她的經驗出版了第一本小說;曾經寫過旅遊書、作為獨立電影製作人,她創立了英國第一個以性侵害為主題的藝術節。她是移民第一代,父母來自台灣。

那是我熟識的身體語言。

Laura 像是個好學生,查了好多資料,劈哩啪啦地寫出現有的教育、警察、政治、媒體與司法制度是如何彼此互相包庇、助長針對女性的暴力。你可以從閱讀中感受到她的憤怒從書的另一端噴射在你臉上。但數據與事實容易令人感到心灰意冷,於是我們需要把數據與現實翻譯到故事當中,利用述說一個故事的時間,將悸動轉譯到人的心裡面。Winnie 的第二本小說以 Harvey Weinstein 為靈感,講述年輕女性在電影產業所面對的性別權力不對等。

這場論壇的主題是厭女。我很快地掃射了觀眾組成:95% 的白人、98%的生理女性,顯然有些人是缺席了。有一位女孩分享因為她坐在輪椅上,她的身體界線彷彿不存在,因為她被教導「對方只是在釋出善意」。另一位女人在最後的三十秒提問為什麼男人如此厭惡女人,我彷彿可以看到 Laura 頭上的思考泡泡寫:我也好想知道為什麼。

只有百分之六十的藝穗節節目於無障礙空間進行。今年的藝穗節有 3,171 檔節目,意味著有超過一千兩百檔的節目是輪椅使用者無法觸及的,僅僅是因為他們是輪椅使用著。為什麼我要特別在乎這個?因為幾年前當我邀請摯友來台北看我的演出時,他說他沒辦法來,因為「表演場合在二樓,我上不去」。所以我只好繼續走在他的電動輪椅旁,愧疚地心想為什麼我怎麼從來都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對於很多人來說,他們是真的沒有想過「這個問題」,當你是他著的時候才會遇到的問題。

這個世界是繞著誰打造的?

「規則就像是開車時的護欄,它會確保你抵達需要去的地方,但問題是它只會帶你抵達有名字的地方、別人已經去過的地方,基本上你沒有前往或試圖前往任何地方,你跟隨別人給你的一條路線,充滿安全感。不過我想過了一段時間後,尤其是對於酷兒作家與族群來說,你會突然發現這些設計好給你的護欄與路線可能從來就沒有將你視為一個人。不久,你可能會想要停車,爬過護欄,然後你發現你來到田野、草原、森林,伴隨著意識到自己迷失的恐懼。你在一個沒有名字的地方,沒有路牌,沒有地圖或標示,有一陣完全離開自己的狂喜,感到完全的自由,也許比你這輩子所感受到的更加自由。我想這就是藝術真正開始發生的時刻,當你有離開護欄,完全獨立的勇氣。」(“Rules are kind of like guardrails when you’re driving. They make sure that you’re gonna get to where you need to go. But the problem with guardrails is that it only takes you to places with names, places people have already been and you’re essentially not going or endeavoring anywhere. You’re following a route that is given to you and it’s very comforting to do that. But I think after a while — particularly I think for queer writers, for queer folks — you realize that this guardrail, this road, which has been planned for you might not have ever considered you as a person. After a while you might want to stop the car and climb over the guardrail and what happens is that you end up completely in the fields, in the meadows, in the forests and there is this absolute terror with the realization that you are lost. That you’re on the place with no name. That there are no road signals, there are no road maps and signs and there is this ecstatic excitement of being utterly gone from yourself and yet you also feel mercifully completely free, perhaps freer than you ever felt in your life. And I think that is where the true artistry starts to happen, is that courage to really be on your own without the guides.”)

幾個小時後,娜塔莎回家了。

我聽了單一的觀點,但不想去聽另一方,畢竟我可不是來這裡處理感情問題。同時也慶幸我得以第一手去聆聽與回應,因為我知道在展現脆弱的同時,多麼容易受傷。如果可以,我想告訴你所有我在脆弱時想要聽,卻沒有聽見的話。我看著娜塔莎,身為一名女性移民,試圖融入一個白人社會,成為大衛的妻子,我理解那份內斂與難以看透的外表。我不確定哪一個比較累,是將自己連根拔起,還是聽懂蘇格蘭口音。

在一個預設值不包含你的世界裡,脆弱的代價太龐大。

“Often I’m asked, how do you become vulnerable? How do you get so vulnerable in your work? I say vulnerability is not something you achieve. I’t already there. All you need to do is have the courage to let go of the things we are taught to hide it.”

前面的女人熱絡地交換越南語,我走到王鷗行面前,不太確定要說什麼。面對景仰的作家該說些什麼?他一邊簽名一邊頭也不抬地問我是不是作家。那是一個不具任何針對性、客觀的開場白。我說我寫一些東西,接著一股腦地說我也是一名 INFJ。他抬起頭,靈魂和注意力突然注入他的身體,毫不修飾的咯咯笑。

「我最近才發現這件事情,天啊這解釋了我所有的問題!所以妳也知道這個世界是多麼難以承受,但這個我之前就知道了。」

「我們會持續創造空間的。」我重述他說過的話。寫作,如同打造一個市民廣場的空間,讓所有人都能夠走進來感受,如同走進劇場感受關於心理健康、女性主義、酷兒、威權主義的藝術創作。

舉目所及,我們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挑戰美好又難以承受的世界。

「我覺得非常沮喪,雖然我可以理解,當我的學生跑來跟我說『我正在寫這本書,但去年已經有一位拉丁作者寫過他的母親。』我說,講的一副好像美國世紀中葉的白人男性沒有每年都寫一本關於跟學生偷情的書,對吧?我們有覺得厭煩嗎?有些人可能覺得有。但我的意思是,我們應該要有更多這種書,我們應該要有更多的所有東西。這就是我說句子是 DNA 螺紋的意思。」(“It’s really discouraging to me when, very understandably, my students come to me and they say, I’’m trying to write this book but there’s another Latinx writer who wrote about their mother last year. And I said, as if, you know, white men in the mid-century American haven’t written a book about having an affair with a student every year, right? We never got bored of that, did we? Well, some of us might. But what I mean is that we should have more of those books. We should have more of everything. This is how I mean the sentence is the thread of the DNA.”)

2022 Edinburgh Intentional Book Festival — Ocean Vuong: I’m Here to Stay

「你還記得愛上對方的那個時刻嗎?」

大大的圓圈裡面寫著 V,底下畫了一隻小船。

「幾天前一拿起我的工作靴,就想到好多我們以前一起在花園工作的快樂時光。也許,我一直以來都知道她是這樣的人,只是我當時選擇不去正視。」

我打開那包越南米粉,炒上香菇、高麗菜、紅蘿蔔跟五花肉,趁熱叫大家趕快來吃晚餐,因為酒足飯飽後才得以繼續在一收一放的脆弱之間,以身體、詩歌、馬戲、獨白捕捉美好與難以承受之間的距離。

“Hey,” he said, half-asleep, “what were you before you met me?” “I think I was drowning.” A pause. “And what are you now?” he whispered, sinking. I thought for a second. “Water.” — On Earth We’re Briefly Gorgeous

Have a good life,我給大衛最後一個擁抱。

  • 除非另外標示,以上引述皆來自王鷗行於 2022 Edinburgh Intentional Book Festival — Ocean Vuong: I’m Here to Stay 的對談內容。
  • 標題「鷗行之處」出自於翻譯何穎怡為 Ocean Vuong 名字音譯的詮釋「海鷗行過之處是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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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hang-Chin Kao

I was first dancing, then traveling, and then writing. Currently studying dance movement therapy in Heidelberg, German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