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ulgaria | 索菲亞44號房公寓 | The Woman in Apt. 44, Sofia
“To have faith requires courage, the ability to take a risk, the readiness even to accept pain and disappointment. Whoever insists on safety and security as primary conditions of life cannot have faith; whoever shuts himself off in a system of defense, where distance and possession are his means of security, makes himself a prisoner. To be loved, and to love, need courage, the courage to judge certain values as of ultimate concern－and to take the jump and stake everything on these values.”
－The Art of Loving by Erich Fromm
「妳連咖啡都戒了是嗎，妳把所有東西都戒了。」
我們散步到一間賣著可頌的小咖啡館，點了果汁與咖啡坐下來。她瞄向擺在我面前的果汁語氣略帶不可置信地說道。那天天氣很好，我穿著刺青摯友在我離開台灣前送的牛仔寬褲和我萬年最愛的西裝外套看著窗外來來往往的行人。那是保加利亞尚未進入緊急狀態的午後。
「對，戒菸戒酒戒咖啡，但沒有戒性愛，不用擔心。」她笑了。有趣的是，當妳在生活上做出某些改變的時候，往往是身邊的人比自己更需要花點時間適應。
德亞妮拉和我透過一個在索菲亞的臉書社團相識，在這之前僅見過兩三回。她是個爽朗直接的女孩，喜愛旅行與瑜珈，口無遮攔、大言不慚。聽她說話的時候讓我突然發現，我對於女人是如何在話題中若有似無地開始談論起過去、現在以及未來的約會對象感到富饒趣味卻也難以享受。在我還沒降落索菲亞之前，她熱烈歡迎並答應陪我前往銀行一趟，成為我在異鄉的生活顧問與朋友。
2017年8月，我在筆記本寫下我會去索菲亞。
2020年3月，我在索菲亞擁有自己的獨居小公寓。
那年循著心愛的人來到索菲亞，輾轉一陣後隻身落腳在這座異地城市，連我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議。選擇回到這座城市的原因不甚偉大，從十七歲開始上路後，旅人的身分轉換已經再也無法滿足我。我想要追求一個永遠在路上的狀態，但不是純粹的移動，而是建立一個異鄉的生活狀態，作為一個永遠的異鄉人。另一個充滿私利的原因則是，在異鄉路上我總是充滿靈感。
如果生命是一本書，我想閱讀關於冒險、跳躍、恆動的故事。
起初索菲亞在我的心裡是一座不起眼的小城市，但是套句當地朋友老愛說的話：巴爾幹會從妳身上長出來。意思是不知不覺中，隨著時間的推移，你會越被這塊土地黏住，精準地描寫了我的感受。人們老愛說索菲亞的共產式建築讓整座城市相當陰鬱，我反倒覺得索菲亞的一切從建築到人都散發著一股老實的感覺，像是班上不太起眼但是努力的學生。
保加利亞議會在幾天前宣布緊急狀態延長至5/13日，從原本的兩週、一個月來到兩個月。在降落的第五天，我便遇上緊急狀態的頒布，我看著這則消息心中不太確定該如何是好。學校停課，營業場所全數關閉，僅剩下銀行、藥局、食品雜貨。大型超市採人數分流，小型商店採一次一至二人入內購物。公園、孩童遊戲區不再對大眾開放，政府鼓勵遠端工作、出門配戴口罩與手套。前陣子更追加上除了工作、醫療或是返家，民眾不允許城市之間的移動。在我淺層的認知裡，相對其他歐洲國家，保加利亞採取較嚴謹的手段是因為該國的醫療體系無法負擔大量的確診病例，再加上老年人口眾多，潛在的感染機率高，此狀態確實避免國內的老年人口暴露在風險當中，為此政府特別制定每天早上的八點至十點半是六十歲以上年長者的專屬超市購物時間。
謝天謝地，找房子好像是少數幾樣沒有被疫情影響的活動。
「好，接下來是另一個發人省思的問題。」亞娜舀起熱騰騰的蔬菜條義大利麵在我對面坐了下來。自從她知道我成為素食者後，家中的食譜全都變成無肉食譜。
在這之前，我們已經談論了生命是否具有意義以及你我是否具有使命。我與亞娜的相識始於我們的前男友是彼此的好朋友，後來人們問我們怎麼認識的，我一律回答因為我們有共同的前男友。她二話不說地收留了我兩週，一邊煮晚餐給我吃，一邊幫助我找房子。
「妳想不想要來一杯Rakia，我知道妳在戒酒，但我只是覺得我們接下來要談的話題很適合配一杯Rakia談論。」
Rakia是保加利亞的水果蒸餾烈酒，如同高粱之於台灣人，但是出現在生活中的頻繁搏感情程度同等於手搖飲料與台啤。她連忙補上如果不想要真的不用喝，果然是非常發人省思的問題。我笑著答應了，因為想不出更好回應她熱情款待的方式。她從冰箱拿出用寶特瓶裝的黃色液體，一看就知道她家自己釀的。
「當然，我才不買外面的酒。」她驕傲地將Rakia倒進shot杯中。
她問我是否相信有對的人，她問我的信念是什麼，她問我在這世界上相信什麼。我們從感情談論到自我成長談論到我隻身前來工作。我告訴她謙卑的故事，她告訴我她從舞蹈課當中發現自己有信任危機。酒精讓我全身發暖，而我才喝三口。因應疫情，保加利亞人不搶購衛生紙也不囤貨，他們買Rakia，因為對他們來說這酒的消毒能力比任何東西都要好。「這可是有科學證實的。」亞娜用一副實事求是的口吻說道。
她問我有沒有想過寫一本書。
「那妳的書會是關於什麼」
「嗯…我還不是太篤定，應該會是關於生命。但是現在在網路上發言是如此的容易，如果真的要出版一本書，那就得寫一些非說不可的東西，什麼事情是重要到我需要寫一本書來闡述或是我的信念是什麼，這都是我還在努力的事情，我還沒有透徹人生。」
「那妳現在覺得重要的東西是什麼」
「我相信愛與同理，我相信善。我相信我的使命是把生命中的愛與善寫下來，不讓它們消失，以及去經歷很多事情，讓我成為更能夠同理的人。」
「妳會想要影響世界嗎」
「不會，我覺得照顧好身邊的人就足夠了。」
「但那就是改變世界的方式。」
44號房的44像是有人拿鑰匙用力地寫在門口牆上、不對、是真的有人用尖銳的東西刻了大大的44在門鈴旁邊，不仔細看還難以察覺，好巴爾幹。
公寓位於七樓，窗外向南，遠眺索菲亞著名的Vitosha Mountain，只要太陽出來便相當暖和明亮。格局是傳統的保加利亞式公寓格局，呈現一個ㄩ字型，一條小走廊連接臥房、廚房，還有一個小陽台，對我來說已經足夠，轉了一圈便決定住下來。在這之前亞娜和我總共看了六間公寓，其中一間因為外國人的身分驅逐我們。我不生氣，但總不能耗在亞娜家一輩子，最後像是命中注定般的遇見這間公寓和我的房東丹妮。
土耳其房客在門上留下一顆藍眼睛。
丹妮是一位執業中的醫師奶奶，充滿朝氣與行動力的她邀請我一起打掃。她身手俐落地把窗戶及臥室整理乾淨，再陸續帶了一些家用品給我。我刷洗牆壁與地板、買了最便宜的Rakia把家裡噴灑消毒過一遍、再添購妝點家裡的東西，花了一點時間將家裡整理成心目中的樣子，彷彿這些年的旅行經驗全都是為了這一刻做準備。
頭一次看完44號公寓的那天，亞娜和我走在回家的路上，她突然驚呼道忘記告訴我一件事情。我有點緊張，因為我總是仰賴她的翻譯才可以知道發生什麼事。她說丹妮告訴她住在這間公寓的房客最後都找到另一半了，而且房客老是外國人。土耳其男孩搬去和他的女朋友同居，再上一個女孩和她的保加利亞先生搬去英國住了。
事後丹妮又用了不太完整的英文再告訴我一次。
坐在廚房的餐桌上曬著太陽寫字，那種感覺相當幸福。
三月一日是Baba Marta節。不僅在保加利亞，整個東歐都會在這一天慶祝春天的到來，親朋好友會相互贈送紅白相間的手鍊或是別在身上的紅白飾品。三月二十日是正式可以把手鍊拿下來的日子，但要是你在這之前看見盛開的花或是鸛鳥便可以把手鍊拿下來、別在樹上，因此路上常常看見許多掛滿紅白手鍊的樹。
白晝越來越長，喜歡的季節逐漸降臨了。
「健康的衡量是根據一個人能承受多大的打擊，而仍不會危及他平常的生活方式。」
－《 身體的智慧》費登奎斯
一個空間有她的個性與氣質，在其內發生的人事物也會進而影響其氣場。
四月的第一天，索菲亞下了一場大雪。三個月前的那天我在印度阿格拉跨完年，準備搭超過十個小時的夜巴前往瓦拉那西。當時的我並不知道三個月後的自己會在索菲亞的一隅擁有自己的小公寓，溫暖舒適地在屋內看著窗外的大雪，很慢很慢地看著可可粉化開，再很慢很慢地等待牛奶燒熱。我想起尼泊爾，每天一大早都能夠坐在爐火邊，看著柴火劈劈啪啪地燒著，手握著熱茶，失去時間感。異鄉隔離的生活是規律的：冥想、瑜珈、早餐、閱讀、觀看線上演出、寫作、視訊、打掃家裡、購物、做晚餐、跳舞、影片，其中做飯洗碗花了不少時間。#StayHome的日子過得算是相當舒適。
總算有這麼一天，我不是睡在雅房、上下舖、某人的家中、隔夜巴士或是AirBnb，也不需要共享衛浴。第一次在異鄉擁有自己的家、一個得以讓我休息、創作、感到心安的家。
我為自己築起一座堡壘。
我第一次拿著所謂的公司資助簽證，成為所謂的移民。
越是因快速變動的事物而感到雙腳漂浮的時候，越是需要貼著地生活，例如把衣服上毛絮黏乾淨或是把窗溝縫擦乾淨。在異鄉，如何與孤寂感共存是我最大的課題。這種感覺我在瓦拉那西的上鋪經歷過、塔斯馬尼亞的烈日公路下經歷過、布加勒斯特的青旅廚房經歷過。那是一種全然與自我相處的刺麻感，不難受卻也不足以坦然面對。
關於生命，我仍在學習。
「知識是心力的食糧，經驗是身體的食糧。沒有經過經驗洗禮的知識，只是哲理；不具知識的經驗則是無知。」
－《Breaking the habit of being yourself: how to lose your mind and create a new one》
保持謙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