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 波蘭 克拉科夫 | We’ll All Be Dancing When You Die — Soup for Ukrainians Krakow

Shang-Chin Kao
10 min readMay 24, 2022
Gate to Auschwitz I with its Arbeit macht frei sign (“work sets you free”)
"Work makes you free"

凌晨十二點三十七分。狹小的等候室裡,羅姆男人突然一個箭步上前替兩位站在門外的羅姆女人開門,一人抱著襁褓中的孩子,一人牽著學步的孩子。我花了一點時間才意識在她們進門之前,我是在這狹小空間裡唯一的女性。左邊男人的身體因為難以抵抗的睡意不斷傾斜下滑、重拾身體、再滑入睡意、再重新來過一次。販賣機前的男人蜷縮在自己的輪椅裡打盹。孩子吸吮著女人的乳頭。那位羅姆男人掏出一條巧克力餅乾遞給已經會走路的孩子。寒意促使人們聚集在溫暖發亮的方盒子裡。羅姆人在保加利亞是飽受歧視的一個族群;Gypsies,他們說。

孩子開始哭啼。我推開門,搭上前往克拉科夫的巴士。

“The American scholar [Gordon Allport] suspected that prejudice, hatred and racism stem from a lack of contact.”

— <Humankind: A Hopeful History>

「你今天慶祝復活節嗎?」

「我又不虔誠。」

「還是可以吃點巧克力跟蛋啊」我也不虔誠地說。

尼可俐落地帶我參觀完整間旅社,再順手按下咖啡機問我要不要喝咖啡。他的緊湊讓剛經歷一夜巴士搖晃後的我顯得相當遲緩。後來,我會知道他是蒙古中國混血,六歲時全家移居澳洲居住,但是媽媽不太適應雪梨的生活,幾年後又搬回蒙古。至於為什麼會來到克拉科夫開旅社,我沒有過問。這種問題總是需要把一輩子交代清楚才有辦法說明生命和際遇是如何把自己帶到現在這個位置,現在我們先坐下來喝一杯咖啡就好。

克拉科夫很冷,街道因復活節假期顯得冷清,唯有老城區才聚集比較多遊客。烏克蘭國旗從巴士站一路延伸到每一間商店展示窗。九年過去,旅行變得像喝水呼吸一樣必要和自然,少了以往那份的新奇有趣。我亟欲尋找下一個能夠帶給我同等刺激的事物。

「我原本想要直接去到基輔看看可以幫什麼忙,但是克拉科夫也湧入大批的難民,目前這個城市將近十分之一的人口是烏克蘭難民,你能相信嗎?」

在還是太早的復活節早上,一個低沉的男聲清晰地在整個旅社迴盪。後來,我會知道威廉,一位退休的高中老師,從英國來到克拉科夫,一心一意想要第一手瞭解烏俄戰爭、往烏克蘭前進。我聽他試著壓低聲音(但徒勞無功)對另一個房客解釋,據統計,克拉科夫目前有超過十五萬因戰爭而離開國家的烏克蘭人。

保加利亞在戰爭開打後也盡全力地收容每一位烏克蘭人。許多關於物資募集、捐款、甚至是安排邊境交通的消息源源不絕地冒出;遊行、替烏克蘭人舉辦的社群活動成為每週末日常。身處在索菲亞的我是第一次距離戰爭這麼近,但是克拉科夫硬生生地把戰爭推到你眼前。

“Many German never came into contact with Jews. But the absence of Jews is no bar to anti-Semitism.”

— <The Holocaust: A New History>

Zupa dla Ukrainy Kraków

幾天後,我跟著威廉來到旅舍附近的 soup kitchen。波蘭文、俄羅斯文、英文彼此彈跳在空間裡,Soup for Ukrainians Krakow 成立於烏俄戰爭爆發的第三天,Kasia 慎重地告訴我們復活節是他們第一次關門休息。櫃台後的志工們俐落地把物資遞交給排隊中的烏克蘭人,架上的湯以俄文和波蘭文標示。

「送來的湯需要檢查是否標記食材,是否為全素,是否已經消毒。蓋子必須是緊貼密合,登記數量,最後再依照日期放到架上。」Kasia 一邊帶著我們熟悉環境,我一邊看著各式各樣的事情發生在這座原本是藝術家駐村使用的倉庫,在戰爭後便用來成立免費廚房與商店,試圖讓自己不要被擋在語言隔閡之外。

每天從早上十點開放到晚上八點,Soup for Ukrainians 的人潮一直沒有停歇。櫃台後的女孩是烏克蘭人,每次去她都在現場忙進忙出,整理物資之際不忘幫自己留一點生活用品。第一天跟我一起坐在大桌子幫忙製作烏克蘭和波蘭國旗的老先生,隔天再站回去領取物資的隊伍當中。誰是難民,誰是志工,誰是烏克蘭人,誰是波蘭人。性別、年齡與文化背景的身份界定讓我們得以維繫正常生活,但我們都先是一個人,才是一個女人、男人、烏克蘭人、波蘭人、台灣人。

Zupa dla Ukrainy Kraków

整個空間彷彿充滿生命力的有機體運作。提著燙手熱湯的女人走到面前,溫柔地解釋每一罐的內容物;開著自家轎車的夫妻,把後車廂打開請志工將物資搬運至架上。一位空著雙手的男人走進詢問在場志工,現在最缺少什麼?志工一一細數油、可可粉以及其他我聽不懂的物品。男人拿起紙筆記下,再快步離去。波蘭不是一個富有的國家,但波蘭是一個很富有的國家。站在那個空間裡讓我感到很有希望。

我抓了幾包咖啡粉,走到角落一隅幫自己弄了一個小型的工作檯,把大罐的咖啡粉分裝到數個透明的小袋子裡,心想這些人不知道是哪一天醒來,發現自己從可以到巷口咖啡館點上一杯南瓜香料拿鐵變成需要在異地排隊領取分裝後的即溶咖啡粉與衛生棉。我把嬰兒尿布六片一裝,在塑膠袋上寫上相對應的尿布大小。

搬運、分類、上架、清理環境;隔天再來一次,持續三個月。

滿出來的物資將在十五分鐘內被分類、上架。

「戰爭剛開始的時候,很多西班牙、葡萄牙人跑過來想要幫忙,但他們後來都很失望地離開了,因為發現自己真的難以幫得上什麼忙。」回到旅舍後,我和尼可隨口聊了起來。

「就算你會說波蘭文也不是真的那麼有用,他們需要會烏克蘭文或是俄文的人,協助填寫表格、行政事務。」他繼續說道。

「這種時候很容易讓人感到無力,像個無底洞,感覺不管多少幫助都不足夠,但我跟自己說能做一點就是一點,不管大小。我沒有辦法拯救全世界,或是一百個人。」

「就算我真的能拯救一百個人,我也得先照顧好自己。」語畢,尼可再鑽回他自己一個人的NBA轉播世界。

“Russian Warship Go F*ck Yourself”

「我無法理解,為什麼我來到克拉科夫學習二戰的歷史、參觀集中營,但現實生活裡卻有一場戰爭就在咫尺之外持續開打?這不合理啊,都二十一世紀了我們還要忍受這種鳥事?」

「而且別忘了這是自從二戰之後,歐洲第一次發生戰爭。」

我翻了白眼,「為什麼你要強調歐洲?只有歐洲的戰爭才算戰爭嗎?」

「妳聽我說,因為這是最接近發生世界衝突的戰爭。今天如果印度和巴基斯坦發生戰爭,發展成世界戰爭的機率並不大,但這並不代表其他戰爭不重要。」

我沒有說話。因為我不想承認所謂的世界指的是「歐美」,也不想承認我無法反駁威廉說的話。

不管你想怎麼看,世界總是有那麼一點點不公平。

尼可告訴我,自從戰爭開打後,他的旅舍都會免費留一個床位給有需要的烏克蘭難民。「有一段時間,我們沒有烏克蘭人,我就寫了一個板子:徵求一名單身烏克蘭女性,叫我們瑞典的旅客去站在火車站前面舉牌。後來發現不行啦,臉也長得太不安全了,誰敢來啊。那個板子應該還留著。」他轉身看了看身後擁擠的儲藏櫃。

「觀光還是比應付烏克蘭人輕鬆多了。」

「什麼意思?」我很訝異他竟然用 deal with 這個詞。

他煞有其事地壓低聲音,把連結房間和廚房的門輕輕闔上,「曾經有人跟我借旅舍的洗衣機,我拒絕了,對方說不借給他就是不支持烏克蘭。」我想起前陣子看到的新聞,烏克蘭難民靠著英國的 Sponsor Scheme 抵達英國後,被資助人要求付水電費,因為無法支付而被迫離開。

世界的美在於所有事物都不是非黑即白;世界的五味雜陳也在於所有事物都不是非黑即白。

灰灰的,一碰就暈開。

‘People change under some conditions,’ he says. ‘People ask me, “Whats did you learn?” and I think I’m only sure of one thing — nobody knows themselves…All of us could be good people or bad people in these [different] situations. Sometimes, when somebody is really nice to me, I find myself thinking, “How will he be in Sobibor?”’

— <The Holocaust: A New History>

直到幾天後,我才意識到睡在我對面的年輕女孩逃離了戰爭,把畢生的積蓄全捐給了國家。在砲彈落下 Donbas 的那天躲起來自己哭,因為她的愛人還在戰場上,她每天都盼著能夠回家的那一刻。

「不要回來,太危險了」她的愛人說。

我沒有問她還好嗎,我沒有問她家人是否安全,我沒有問她住在烏克蘭的哪個城市。在言語顯得非常多餘的時刻,我遞給她一碗剛洗好的藍莓,問她要不要吃一點。

畢竟哭也是很累的。

“Most of the time, wartime killing is something you do from far away.”

— <Humankind: A Hopeful History>

我坐在從奧許維茲回到克拉科夫的巴士上,隨著路途搖晃心想人們並沒有真正學習到歷史。今天你可以因為疫情爆發,在街上襲擊一位亞裔老人;今天你可以因為曾經被羅姆小孩偷竊,打從心底厭惡羅姆人;今天你可以因為政治理念不同掃射一屋子的陌生人;今天你可以因為仇恨一個族群發動一場世界戰爭,全部的全部再伴隨右翼的崛起。我說你可以,因為仇恨是一種選擇,也許這個道理不需要大老遠跑來奧許維茲集中營就可以體悟。

如果仇恨可以被教育,反仇恨也可以被教育。

「面對歷史的謊言,你不應該無動於衷。當過去被政治利益扭曲的時候,你不應該無動於衷。當任何少數群體面臨歧視的時候,你不應該無動於衷。因為如果你無動於衷,當另一個奧許維茲從天而降的時候,你都不會注意到它即將落在你自己的頭上、你後代的頭上。」

— 大屠殺倖存者 Marian Turski 於 2020年1月27日 Auschwitz-Birkenau 解放的75周年演講

Jewish Ghetto Memorial, Krakow

“Auschwitz did not fall suddenly from the skies.“

— Holocaust survivor Marian Turski

後記:

歡迎捐款支持 Soup for Ukrainians Krakow 正在做的事情。除了烏克蘭難民,組織同時也以 Food Not Bombs 的形式運作,定期將熱湯裝箱到火車站、巴士站前免費發放給有需要的人。

沿著愛與良善前進。

*標題引用自 Michelle Gurevich 於烏俄戰爭爆發兩週後所發表的歌曲歌詞 Goodbye My Dictato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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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hang-Chin Kao

I was first dancing, then traveling, and then writing. Currently studying dance movement therapy in Heidelberg, German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