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 Annapurna Circuit Trek | 安娜普納環狀健行 三部曲 | 續
4850m High Camp
天空開始落下冰雹。還有什麼要來的都可以,我心想。
眼前的路以四十五度傾斜聳立,這是前往High Camp的最後一公里。每走幾分鐘就得停下來深呼吸、讓雙腳肌肉緩和,而在這一公里內的四百公尺爬升也硬生生地將陽光拋在身後。天空下起小冰雹,畫下兩個世界的界線。我不知道前方等待我的是什麼。那是我走過最遠的一公里,超過一個小時的陡坡爬行。
High Camp是以逆時針行走距離隘口最近的休息點,大多數的人會選擇在此停留,隔天清早通過隘口。高度表現在睡眠品質中;即便長時間的行走感到疲累,夜晚的睡眠依舊很淺、難以入睡。高度也表現在呼吸速度,越感到喘息加速,越需要讓呼吸加深、加長;越感到路途困難,越需要將腳步放慢。
慢慢來、慢慢來。
植披也從前些日子的翠綠色轉為光禿的土色;風、雨和山的走向都變了。
拖著無比沉重的步伐,推開旅舍大門彷彿來到另一個世界;昏暗的走道讓眼睛一時無法適應、人聲鼎沸,溫暖的空氣直撲而來、許多尼泊爾人來回穿梭在櫃台、廚房與餐桌之間忙進忙出、桌旁已有許多旅人喝著茶休息。我們花了一點時間從疲態中回神,瞥見牆上有兩面國旗,把背包卸了第一件事情便是拿出筆來寫下自己的名字,再把筆交給台灣女人才轉身詢問房間。
無線網路收費、額外被子收費、手機充電收費,網路收訊好嗎,我問。老闆滑著Messenger沒有抬頭答道還不差;好像真的還不差,語音來電鈴聲此起彼落。睡覺、吃飯與廁所之間皆相隔好一段距離,已經來到沒有人詢問任何關於洗澡的高度了。
因為爬升高度的限制,這兩日的行走時間也逐漸縮短,大夥聚在一起的時間變多了。以西語、法語與英語分桌,打著牌、喝著茶。這是第一次來自四面八方的旅人真正聚在一起說話的時候。我曬著珍貴的陽光,即便不交談也不感到孤獨。我意識到孤獨感來自於置身錯誤的空間與人物,要感受到孤獨感並不困難;最重要的是意識到,如果和不對的人處在不對的時空,那你現在願意和誰在一起、在哪裡?
心滿意足,我非常願意和這群人待在這一個時空裡。
「你為什麼選擇來安娜普納呢」「嗯,這是一個很長的故事,等會好了」
我看著澳洲阿伯撐著兩支登山杖,非常緩慢地每隔幾步便停下來調和呼吸;我不太擅長臆測他人的年紀,但我並不常見這般年紀的人從事如此健行。阿伯雇了兩位尼泊爾男孩做為他的嚮導與挑夫。我在小山丘的頂端上遇見另一位帶著兩位法語奶奶的嚮導,我很驚訝遇見口說法語的尼泊爾嚮導便詢問他是如何學習法文。法文好難啊我說,在學校學了兩年都難以上手,奶奶從石塔後方探出頭帶著法文腔告訴我才不難呢。
「原本計畫往中亞去,出了一些簽證問題,想看山,想去一個安靜的地方,我就來這裡了。」阿伯答道,我心想希望在這般年紀的時候我也可以如此合情合理地帶自己來安娜普納。
那天晚上的氣溫非常低,我得吃好多東西才足以維持身體需要的熱能;大夥圍著爐火談天,直到爐火把大家的眼皮烤得暖烘烘又沉重才不情願地回到冰冷的房間睡覺。
夜半起身上廁所,一推開門才發現落雪了。
5416m Beyond the Wall
我的雙手下垂無力,手中的登山杖沿著地緣拖行發出喀拉喀拉的聲音。天啊隘口到底在哪,我開始胡亂地大喊。舉目所及雪白一片,旅伴的背影是我唯一能依循的痕跡。
安娜普納環狀的早晨流程是如此:在被窩裡綁好兩支辮子、收拾行李、吃早餐、整裝出發;但準備越過隘口的前一天晚上,我穿著同一套健行衣服加上羽絨衣與毛帽如同把自己放進棺材一樣的雙手貼齊大腿躺進單人床試圖入睡,溫度讓人懷疑這一切的可行性。隔天四點摸黑起床,我沒有什麼胃口。收拾好行李勉強摸黑走到廚房點了一杯熱水,兩包麥片喝下肚,五點準時出發。我沒有準備頭燈,於是由備有頭燈的兩位旅伴一頭一尾,沒有頭燈的排中間,緊緊挨著彼此地出發了。
空氣中只有呼吸聲與雙腳落在雪上一步步把雪壓緊的聲音,不僅安靜,還可以感受到謹慎的氛圍,沒有人腳踩冰爪。夜色讓我以為我們要走去世界的盡頭,我緊緊地跟在旅伴的腳踝後面,深怕踩錯便跌進世界的谷底。天色漸光,我才意識到我們走在多麼壯闊的地表上。
路途並不是真的那麼遙遠,但刺鼻的冰冷空氣和高度使得這一切都相當磨人。我們每隔二三十分鐘便停下來休息再繼續前進,途中並沒有看見太多人,並不是真的像大家所說的那樣,一群人聲勢浩大如同征戰一般出發。更多時候,我們都只有彼此,在肅靜的山與雪中深感渺小。我歷經前所未有的孤寂感,來自險惡的環境與體認到自身的脆弱:即便有旅伴在身邊,能否繼續行走的關鍵因素還是只有我自己。
最後,我總算看見旗幟飄揚的隘口了。更精確地來說,我是先聽到G的吼叫歡呼。我瞇著眼對抗雪映照上來的陽光,看見她的雙手末端連結著兩根細小的登山杖在空氣中胡亂甩動,我才意識到我們終於抵達了。
行走第十天,上午八點,海拔5416m。
一群獨旅女人帶著彼此度過隘口。
我感到相當振奮,卻感受出這裡並不是可以毫無後顧之憂大舉歡騰的地方。人是很聰明的動物,我們知道哪裡是安全的哪裡不是。舉目所見並無任何植披,礫石碎地與呼嘯而來的冷風終將把我們吹進隘口唯一的建築物中,裏頭賣著昂貴的熱茶;高度使身體運作的方式些微改變,呼吸依然很急。人們建議如此早起越過隘口的原因便是當太陽露臉後,強風將以你無法想像的方式吹來。好不容易抵達,這裡卻是如此寒冷、難以忍受,那接下來呢,我心想。頓時之間我感受到一股熟悉的失去目標感,汲汲營營地抵達了,然後呢,接下來我要去哪裡。
我們窩在茶房裡吃著一路上買來的零食作為犒賞,為自己的抵達感到滿足。走路第十天,早已習慣四處藏起食物,口袋裡、背包旁、肚子前,保持身體能量很重要。
在山裡行走,有決心還不夠,你還得聽從山林與身體。你無法控制大自然,但你可以回應身體的需求。如何照顧、溝通、回應你僅有珍貴財產,好讓你的身體帶著你去做想完成的事情是相當不容易卻也充滿愉悅的課題。
早上八點準時抵達隘口,接下來有近兩千公尺的下降,將近四個小時之後,我們慢慢遠離光禿的地表,重新看見佈滿翠綠的山谷。「我們等會要挑最豪華的旅店,有熱水澡,插座在房間裡面的那種。」我一路上嚷嚷文明,一邊細數台灣美食。對我來說,豪華的定義是充電不用走出房間。
3800m Muktinath
Muktinath以我們難以想見的城市姿態聳立在山谷之中,來來往往的商人、馬和朝聖者,讓我們一度以為我們已遠離山林回到城鎮。並不意外,這裡擁有海拔最高的印度教聖廟,被視為重要的宗教之地;也是越過隘口之後第一個具有聯外交通的地方。
我們選了看起來最現代舒適的旅店住下來,梳洗、填飽肚子之後,空氣中充滿輕鬆之情;旅人三三兩兩坐在露天雅座喝茶聊天,女人跑進紀念品店隨處看看,我湊在甜點櫃前假裝選擇只有兩種選項的蘋果派:一般蘋果派與撒上碎餅乾屑的蘋果派。穿過了隘口,最困難的地方已經過去;彷彿知道任務完成,身體噗噗噗地卸了下來。我的身體發暖,感到非常疲倦,夜半因抽蓄的肌肉而醒來,身體因過度緊繃卻沒有好好放鬆而開始抽筋;左邊肩胛骨早在剛開始行走的頭幾天,便在夜晚睡覺時隱隱作痛。身體總是搶先一步告訴你,你現在需要什麼。身體說,這已經超出它所能承載的份量了。
隘口的另一邊以我意料之外的速度發展著;隨著從東邊走到西邊,隨處可見施工,挑夫挑著不可思議的超大塊鐵片屋頂走在僅容許一人通過的小徑,人體運輸到基地營準備蓋新的房子。聚落的規模也從東邊的村落來到西邊的城鎮,備有機場、觀光巴士和吉普車運輸。台灣女人曾癟著嘴對我說道這一路上好文明、好觀光,我下意識帶點反擊意味說道就是這些文明可以讓你無線上網以及飢腸轆轆的時候買幾包餅乾吃。在這一路上,我很難苟同請挑夫挑起重達數十公斤的建材,僅以簡單布料將重量分擔在額頭上、腳穿拖鞋、走在海拔四千的高山上,然而我卻住在他們一磚一瓦挑過來所蓋好的旅舍中。妳能做些什麼,我不太確定,更多的時候我保持沉默,觀察。
不少旅人選擇在越過隘口後搭乘吉普車或是飛機離開。原本對於隘口並沒有完全信心的我,對於這一邊的路線毫無規劃;然而一踏上安娜普納環狀便有股非得走完不可的魔力挾持我;我和旅伴決定一路走到V非得趕飛機回到西班牙的前兩天。
後記
越過隘口後,我們再花了五天繞上Poon Hill走完安娜普納環狀回到地平面,其中搭乘了一段四十公里、約莫五小時的顛簸公車。途中依舊發生許多可愛動人的際遇,本篇只挑選高海拔的路途書寫,因為這是我與身體最密切溝通的階段,也作為長篇文字書寫練習。最終回到城市,我們以美好的晚餐聚會、啤酒和舞池結束美好的相遇。
G從波卡拉搭巴士到德里再坐了整整兩天的火車前往Mysore學習瑜珈;V回到西班牙,繼續為性專欄寫作;W則留在尼泊爾直到叛逆的最後一刻。我遇到的這些女人都很美麗,因為她們都為心之所向勇往直前,即便身懷恐懼。我則遵守承諾地回到工作崗位上,為新目標努力。漸漸地,我鮮少聽到有人渴望旅行一輩子。更多時候,這些人擁有熱愛的專長與事業,旅行則是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更是自我實現的重要過程。
旅行至今,目的也隨著時間慢慢改變。從十七歲開始便是揹著同一個橘色大背包,把全部家當塞進去,那是我視為第二珍貴的資產,當我在遠方的時候。在我還來不及來到被物質綁架的階段就學會如何把所有慾望塞到35升的背包裡,在路上所學習到的事物令我感激的五體投地。
寫字是旅行相當自然的回饋,如同石頭丟進池塘中產生的漣漪,寫作終將無可避免地發生。寫作的目的如同旅行一樣,因時間推移而有所不同。這一段路我走得很辛苦,我常常開玩笑是因為我腿太短,許多陡峭的爬升對我來說稍感吃力。我所關切的是這一路上和身體的對話與感受,我花了很多時間感受身體、書寫身體,因為近幾年意識到這是我所擁有的唯一資產:身、心與靈,三者一體。
人的本質是孤獨的有機體,意謂著隨時生成、重組、變化。人與人便是在不斷變化的世界與自我中,交叉建立連結;連結自我、連結他人,那就是愛。我們做任何行動的出發點皆出自於愛,皆出自於希望被接納、被愛、被認同;在此之前,自己得先接納、愛與認同自我。如同回應身體的需求,我花了一點時間學習如何回應生命的需求;幾年前的我渴望流浪、探索、放逐,現在的我渴望階段性目標的達成。經過了一段抑鬱、討厭自我的日子,我知道我得學習重新接納自我,而在路上的每一步都一再提醒我:我是我所僅有的事物,請擁抱自己。有些事情便隨著眼淚和步伐慢慢化開了,我又能夠柔軟了。
然而故事絕對不會在什麼奇幻的午夜十二點突然皆大歡喜;現實也並不會因為某一趟旅行、某一筆薪水、某一個承諾過著完美的生活。隨著時間、際遇、生命體驗和自身回饋,現實會趨近或遠離理想,理想偶爾也會玩起捉迷藏。僅須記住,生命的一切皆是動態的組成,隨時組成、分解。只要持續地移動,有了第一步才會有下一步,哪怕只是一小步,便能承接起未來的一萬步。
謝謝山、林與身體。
To be continued